这场由 3 人一手 「导演」 和制造、众多 「群演」 受利益驱动 「跑龙套」 的购房诈骗案，在海口持续了长达 6 年之久，令人匪夷所思。
中房报记者 陈标志丨海南报道
双手撑着一根已经发亮的拐杖，肢体残疾的吴晓芬颤颤巍巍地出现在记者面前。
这是 6 月下旬一个普通的上午，阳光如昨打在海口市金盘路的一家茶餐厅外墙的玻璃上，吴晓芬吃力地撑上一个台阶，落座后便将那根拐杖放在座位左侧的角落里。
她携带的双肩包装满了厚厚一摞材料，这摞材料中最显眼的便是一份由海南省高级人民法院作出的刑事裁定书，以及长长的受害人名单统计表。
吴晓芬就是这份刑事裁定书中的受害人之一。3 年前，她委托他人帮忙在海口购买安居房，孰料被骗去了 30 万元。对于一名普通的打工者，这 30 万元几乎是吴晓芬的全部积蓄。
据吴晓芬手头上的这份刑事裁定书记载，291 名受害人 （截止 2024 年 2 月 29 日） 通过不同的渠道在海口购买政策性住房 （主要为安居房） 被骗，涉案金额高达 1.26 亿元之多。
这场由 3 人一手 「导演」 和制造、众多 「群演」 受利益驱动 「跑龙套」 的购房诈骗案，在海口持续了长达 6 年之久，令人匪夷所思。
今年 2 月 5 日，本案的始作俑者——海口无业人员甘晓燕、一房产中介公司法定代表人李业春、海口原交通辅警邱文钦因犯诈骗罪，分别被判处无期徒刑、有期徒刑 13 年及有期徒刑 10 年，并没收个人财产或处罚金。4 月 17 日，海南省高院对该案作出终审裁定，维持原判。
291 名受害人究竟是怎么被诈骗的，1.26 亿元涉案金额是通过怎样的路径构成了这一起诈骗案，此案又给人们留下怎样的思考？翻开相关刑事裁定书和裁定书，或许能从中找到答案。
刷房产短视频 「上钩」
「3 个骗子虽然已经被判刑了，可是我们这些受害人的钱还没有被追回来。」6 月 24 日上午，「海口 1.26 亿元购房诈骗案」 受害人陈石勇告诉中国房地产报记者，他购房被骗 40 万元。
自从 2022 年购买安居房被骗后，陈石勇变得格外警惕，以至于他与记者微信交流，或当面接受记者采访时，一开始总是用怀疑的眼光打量，言语也很少，显得格外谨慎。
在陈石勇断断续续的讲述中，记者才了解到，他的购房被骗纯属偶然。
在海口做装修的陈石勇，空闲的时候喜欢刷短视频。「就是刷视频，刷到一个房产中介人士在兜售安居房，说 『感兴趣私聊』。」 陈石勇告诉记者，他一家几口挤在狭小的出租房里，「想着就买一套安居房在海口安家了。」
顺着 「感兴趣私聊」，陈石勇通过视频账号联系上了该房产中介人士，后又把他推荐给了一个名叫 「李业春」 的人。
记者从相关刑事判决书中了解到，1991 年出生的李业春，就是 「海口 1.26 亿元购房诈骗案」 的主要犯罪人之一。案发时，李业春的身份是海口一家中介公司的法定代表人和三亚一家房产中介公司海口办公点的实际控制人。
陈石勇向记者提供的相关资料显示，2022 年 2 月 16 日，他与李业春的公司签订了一份 《代办房屋购买协议》，意向购买海口美舍仕家小区一套 110 平方米的房屋。李业春一方负责协助陈石勇获得购房资格，房屋单价不超过 9000 元/平方米。
海口美舍仕家项目系海口市首批开展试点建设的安居房项目，尽管该项目用地面积不大，且仅有两栋高层共计 200 多套房源，但由于位于海口市国兴大道瓦灶路 「黄金地段」，自然引起购房人的关注。
按照当时购房政策，海口安居房采取配售摇号选房机制，美舍仕家项目本次配售房源仅有 217 套，却吸引了 2000 多人报名参与。另据记者了解，该安居房项目实行政府限定销售价格，即单价为 15000 元/平方米。
陈石勇也算了一笔账，如果不超过 9000 元/平方米能拿到房子，显然是比较划算的事情。协议签订后，陈石勇分多笔支付了李业春 「代办服务意向金」「首付款」 等费用共计 40 万元。
购房背后就是 「骗」 字
拄着拐杖接受记者采访的吴晓芬，她的购房路径与陈石勇等受害人还不一样。
吴晓芬告诉记者，她是通过同学的同学介绍，到本案主要犯罪人之一的甘晓燕处购买安居房。
甘晓燕是谁？根据上述刑事判决书记载，1982 年出生的甘晓燕，海口人，初中文化，无业。
「同学的同学说，甘晓燕上面有关系，能办理安居房购买资格；对方还说 『不该问的不要问那么多』，显得十分神秘。」 吴晓芬告诉记者，基于对同学的信任，她没有过多打听，便向甘晓燕支付了 30 万元 「购房指标费」 等费用。
在上述判决书中，一王姓证人证言称，甘晓燕此前确实有帮人申请过公租房，且不到两个月时间就申请成功。此后，甘晓燕 「上面有关系」 的说辞，在一定范围被传开，这也成为她后来诈骗的最有力 「信任工具」。
「当时周边的人都相信她 『神通广大』，一开始很少有人怀疑她。」 吴晓芬说，无论是李业春还是甘晓燕、邱文钦，不仅相互扮演 「托」 的角色，而且彼此也互相欺骗。判决书中记载，甘晓燕曾让人 PS 住建部门官网上的公告信息发给李业春一方，称李的客户已取得安居房摇号资格，但 PS 的痕迹太明显被识破。
受利益驱使，一个无形且庞大 「利益网络」 构成，其中形形色色人员包括房产中介人员、社会人员等，朋友介绍朋友、亲戚介绍亲戚、同学介绍同学，成功介绍客户便能得到 2 万~5 万元/套的 「茶水费」。另外，甘晓燕等人给出 「底价」，中间人可以在该 「底价」 上任意加价，比如 35 万元/套的 「底价」，有人加到了 60 万元/套。
记者了解到，为取得购房人信任，上述诈骗人安排人员扮演不同 「托儿」 的角色，有人分批带购房人去安居房项目售楼中心现场签约。「售楼中心的工作人员还热情地给我们倒茶水，购房协议也是在项目现场签的，你没有理由不相信。」 吴晓芬说。
想办法拖延时间，是甘晓燕等人稳住购房人的惯用伎俩。上述判决书称，如果被害人没有拿到房源要求退款时，甘晓燕就以更换小区、赔付少量违约金、制作虚假 《准购通知书》、虚假官方网站信息截图等方式拖延时间，然后又陆续以缴纳车位费、验资费等名义，继续骗取受害人钱款。
本案另外一名重要 「角色」 邱文钦，从 2020 年 1 月起利用其为交警辅警的身份 (2021 年 8 月左右离职), 虚构其认识相关部门领导, 谎称其可以通过内部关系帮被害人获得保障房购买资格。期间，邱文钦通过私刻印章及伪造 《海口市安居房认购书》 等材料，拖延与被害人约定的交房时间，继续以缴纳首付款、锁房费等理由骗取被害人钱款。
判决书称，至案发时，甘晓燕共收取被害人 71117873.11 元，案发前退还 7522278 元。除少部分用于偿还前期欠款外，都被她用于购买私彩、跨境赌博等个人挥霍。
李业春收取被害人钱款 37825830 元，案发前退还 1510000 元，除少部分用于偿还前期欠款外，均被其用于赌博、偿还个人债务、支付中介费等。
邱文钦收取被害人钱款 5791566 元，案发前退还 90000 元。除少部分用于偿还前期欠款外，均被其用于赌博、日常开销等个人挥霍。
经有关机构审计，291 名被害人共向甘晓燕、李业春、邱文钦及其他中介通过银行转账、微信、支付宝、现金等方式支付涉案款 126345670.68 元，案发至今共退还涉案款 16721012 元，尚余涉案款 109624658.68 元未退还受害人。
购房诈骗案的反思
纸包不住火，这起购房骗局在海口持续了 6 年之久，肿胀得越来越大。
2023 年 2 月 22 日, 海口警方在美兰区群上村群上广场将甘晓燕抓获；2 月 27 日，李业春在其住处与购房人起纠纷报警，后警方发现其与甘晓燕等人涉嫌诈骗案有关；3 月 13 日，邱文钦向警方主动投案。
投案后的邱文钦向警方的一段供述颇具意味：2020 年初至 2021 年 5 月左右，也就是海口市正式出台海口市安居房申请购买政策时，其仗着自己交警身份，对外谎称有能力购买到海口市道客和悦坊及美舍嘉苑二期的安置房房源，陆续收取多名客户 8 万元至 15 万元不等的指标费。后其曾尝试找相关领导 「帮忙」，但领导答复是 「不可以」。
记者了解到，当地政策性住房包括廉租房、公租房、经济适用住房、限价商品住房、安居型商品住房等。这些类型的住房申请居住或购买，均有相关条件的限制。
实际上，经司法机关经查询本案 270 名被害人身份信息，106 名人员已取得准购资格，但无证据显示这些受害人的购房资格取得与甘晓燕等人有关。
记者了解到，在海南，此类购房诈骗案并非孤案。透过一桩桩案件，是否给予我们太多的反思：为何此类事情屡屡发生了？
2021 年前后，三亚市两房地产中介公司负责人以低价销售内部安置房为由头，诈骗 165 名购房人共计 1.4 亿元，制造了一起震惊全国的特大诈骗案。
2023 年，海口市秀英区房屋征收服务中心劳务派遣人员赵某文帮他人购买荣锦花园小区安置房，使得数十购房人被骗 1000 万元之多……
众多购房人为何一开始就选择相信甘晓燕等人，究其原因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信息不对称。受害人对安居房等保障性住房的政策措施不太了解，本来具备申请资格，但为了省事选择骗子 「代理服务」；对于骗子精心编织的谎言及设置的签约场景，他们很难作出真假辨别。
其二，贪图心理。政府定价的安居房单价为 15000 元/平方米，骗子称 6000 元~7000 元/平方米就可以拿到房源。受害人 「小算盘」 一打，觉得即便给个二三十万元也是很划算。
其三，侥幸心理。政府保障性房源配售主要面对城市中低收入群体，以及教师、医生等特殊人群，其申请需要一定的资格，部分人群并不具备相关条件，便抱着 「捡漏」 的侥幸心理。
其四，利益驱使。以本案为例，如果单靠甘晓燕等几人 「跑业务」，根本无法制造此类诈骗案。在甘晓燕等人的 「导演」 和利益诱惑之下，一张精心编织的 「利益大网」 撒向了无辜的购房者。这其中包括中介人员、社会人员等，在 「底价」 上可以随意加价、2 万元至 5 万元/套的 「茶水费」，使得一些人铤而走险。
甘晓燕等人已为他们的违法犯罪行为付出了代价，但对于 291 名受害人而言，损失的追回及心灵的创伤，可能短时间难以追回和抚慰。
陈石勇等受害人向记者讲述完他们的遭遇后已接近中午，白晃晃的阳光炙烤着城市的街道和建筑。陈石勇将自己的情况反映材料卷成一个筒状告诉记者，他后来申购安居房的资格被通过了，但此时他已经 「没有钱买房了」。
吴晓芬将材料放回双肩包，便从卡座左侧的角落拿起根发亮的木拐杖，吃力地站了起来，然后下了台阶，步履蹒跚地朝着门外走去。她熟练地启动那辆停靠在路边的轻型三轮电动车，穿过街头阳光斑驳的树荫，消失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之中……（本文受害人均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