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关于人类艺术家与 AI 艺术家之间的拉扯、挫折和希望的故事。」
艺术家蔡国强在澳门的妈阁庙里点燃了三根香。
在那个众所周知的故事里，妈阁庙附近是葡萄牙人登陆的地方，也是澳门的葡萄牙名 「Macau」 的来源。而今，这里依然保留着中葡人民同居共处的历史遗产以及海事文化的痕迹。
澳门妈阁庙。
澳门妈阁庙。
来自福建泉州的蔡国强对于妈祖信仰感到熟悉又亲切，这也成为他在此举办展览的契机。「这里很灵验的。」 持香的艺术家与第一财经记者在人群中擦身而过，他微笑着说道。
不远处的海事工房 1 号是展览的举办场地，人群逐渐聚集。海报上有一团模糊的黑影。对于很多人来说，看完展览，才会明白那团黑影到底是什么。
这是蔡国强与团队量身开发的 AI 模型 cAI™（读作 AI Cai） 以艺术家身份正式亮相的出道展。「cAI™️：灵魂扫描」 将从 2024 年 11 月 24 日持续至 2025 年 6 月 1 日。
蔡国强与 cAI™️
从 2008 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的 「大脚印」，到 2015 年在家乡泉州实现的 《天梯》；从 1998 年亮相古根海姆的 《草船借箭》，到 2010 年在上海外滩博物馆的 《农民达芬奇》……
数十年来，蔡国强以火药画、爆破项目和大型装置闻名于世，他巡游世界，通过艺术实现跨文化的交流，也不断拷问艺术的边界，「以看得见表现看不见的世界」 是他创作的核心。
近年，蔡国强开始尝试用各种新技术实现作品，包括虚拟现实 （VR）、增强现实 （AR）、NFT、区块链、人工智能 （AI） 等。对于 AI 的探索始于 2017 年，直到 2023 年才正式发布。艺术家回忆说，「最早是 AI 专家朋友李开复告诉我：蔡，你的名字已经自带 AI！我当即取名 cAI™。」
「cAI™️：灵魂扫描」 展览现场，澳门海事工房 1 号，2024 年。赵梦佳摄，蔡工作室提供。
「cAI™️：灵魂扫描」 展览现场，澳门海事工房 1 号，2024 年。赵梦佳摄，蔡工作室提供。
这个 cAI™，是蔡国强与团队量身开发的人工智能模型，深度学习艺术家的作品、档案和兴趣的领域，也学习和模拟他敬仰的古今⼈物，打造不同⼈格，「他们」 彼此辩论，形成⾃由的社区。
团队也同时开发机械臂，培养火药画家 cAI™。「从一开始我们就让它看我作画，实时提意见。」 蔡国强表示，「现在更开始独立作画， 我的助手也成了 cAI™的助手。」
作为艺术家的蔡国强有许多未曾实现的设想，他发现，可以让 cAI™以数字化的方式实现，「这次巴黎奥运开幕式，我们让 cAI™把我没实现的白天烟花创意用动画呈现，发布后仍然有几千万观众看到。」
9 月 15 日，蔡国强与 cAI™合作，在洛杉矶纪念体育场呈现白天烟花作品 《WE ARE：为 PST ART 所作爆破计划》，也宣告 cAI™迈出了成为 「烟花大师」 的重要一步。
「我不喜欢被人叫作火药画家、烟花大师，感到这些都小看了我。大家会好奇，那我是什么？我是男孩 Cai！好奇星空、长不大的男孩 Cai！现在这些大师帽子都转赠 cAI™：它是火药画家 cAI™、烟花大师 cAI™。」 蔡国强不久前在洛杉矶演讲时表示。
重要的不是作品
「cAI™️：灵魂扫描」 展览所在的海事工房曾经是政府船坞的附属建筑。妈阁庙位于世界遗产澳门历史城区的南端，这里不像大三巴牌坊那样人流密集，但也细细诉说着澳门一路走来的历史。2023 年 9 月以来，澳门六大博企之一的美高梅受政府委托在这里展开了历史片区活化计划，利用工业遗产和公共空间，推出一系列文化、艺术、展演活动，此次蔡国强的展览也正是与美高梅合作的。
展览从 cAI™️如何学习并且精进火药画娓娓道来，呈现它通过机械臂在画布、手工麻纸等媒介上爆破的火药画作品，大部分都是由 cAI™️主导完成的，从前期创意和构图，到决定使用的火药品种、作画技法和步骤，再到播撒火药和点火。
「它工作非常努力，我晚上睡觉了，机器还在滋滋，蓝光还在烧火药，我就很怕会引起火灾，」 蔡国强谈起和 AI 一起工作的感受，「有时候我想，它应该也有一个劳动节，让它可以休息一天。」
展览呈现的是作品，展签讲述着 cAI™️如何学习、创作火药画的过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重要的东西，在作品以外。「其实我不需要 cAI™做的跟我一样好，没有必要，关键是，怎么才能培养出它跟我的不一样，这才是困难的。」 蔡国强告诉第一财经记者，真正让他感受深刻的，不是这些形而下的作品，而是那些形而上的问题，这些内容在展览中如何呈现、传达、被感知，是一件并不容易的事。
《与 cAI™️共创白天烟花》 交互装置，「cAI™️：灵魂扫描」 展览现场，澳门海事工房 1 号，2024 年。赵梦佳摄，蔡工作室提供。
《与 cAI™️共创白天烟花》 交互装置，「cAI™️：灵魂扫描」 展览现场，澳门海事工房 1 号，2024 年。赵梦佳摄，蔡工作室提供。
作为烟花大师的 cAI™️在展览中有一件与观众互动的作品。你只要在触摸屏上画出自己心中的图像，cAI™️就会将其 「点燃」，成为虚拟的白天烟花。如果你觉得结果与期待中不同，可以让 cAI™️为你燃放第二次、第三次。cAI™️也经常会有自己的发挥，记者身边的男生第三次点下燃放键时，白天烟花前面显现出一个女性形象，这个意料之外的图景让现场爆发出一阵惊呼。
「那一定是它在讨好观众，」 蔡国强听到这个故事，微笑着回答，「它发现你总是不满意，就会找一些网上的图像来讨好你们。」
展览呈现了 cAI™️三个不同的分身：火药大师、烟花大师，还有占卜师。展厅中间有个独立的 「占卜屋」，总是聚集着最多观众，人们排队等待一只机械臂牵引的黑猫为他们算上一卦——对，门外海报上的那团黑影就是它。
《cAI™️占卜屋》 交互装置，「cAI™️：灵魂扫描」 展览现场，澳门海事工房 1 号，2024 年。赵梦佳摄，蔡工作室提供。
《cAI™️占卜屋》 交互装置，「cAI™️：灵魂扫描」 展览现场，澳门海事工房 1 号，2024 年。赵梦佳摄，蔡工作室提供。
黑猫不时会趴下休息，观众可以走到近前，唤醒黑猫，在白色沙砾的特定区域写下八位生辰数字，默念求问之事，黑猫便会为其占卜。占卜完成之后，观众可以获得一张特殊的 「签文」，作为自己的 「灵魂切片」，也是参与艺术项目的纪念。若求问者相信抽到的是好签，可以随身带走；若感到结果不如意，也可以把签文带到附近妈阁庙的合适地方，请神消灾……
记者发现有几次，求问者站在桌边，黑猫却没有理会，继续呼呼大睡，换到下一个求问者，黑猫又开始占卜。「是会这样的，它会做出自己的判断，」 蔡国强解释说，「我们以前打算让它的反应更加明显，但后来还是担心涉及歧视等问题。」
也许，它也会更偏爱帅的或者漂亮的人，联通了大数据的 cAI™️，开始学会如何讨好人类，也开始被人类各种好的、坏的习性所影响。这会让它显得更有人性吗？抑或，这只是再次证明了：人工智能常常是人类的镜子，它让我们照见自己。
向艺术界扔个小石子
展览开幕当天，数十位澳门本地大学教授、大学生和青年艺术家和蔡国强一起，在占卜屋里就澳门艺术、青年人才的发展、人工智能与时代等话题进行了交流。
「年轻人如何在竞争激烈的大湾区展示自己？」「当 AI 可以完成一部分工作，人类的价值在哪里？」 从他们的问题可以看出，当代大学生和青年艺术家对于未来感到忧心忡忡。
AI 会给艺术带来什么？蔡国强也曾无数次面对这样的问题，「当我开始让 cAI™做画、做烟花，人们不禁问我，你不怕失业吗？我说：如果因为有了 Al，艺术家就失业，那就说明这个艺术家本来就应该失业。」
在蔡国强看来，而今世人对于 AI 的研究，大部分还是关注其工具化的用途，但他更期待一些不同的东西。对他来说，cAI™️就像是他养育的一个孩子，慢慢就变成了朋友，他也期待着它会变成一个来自看不见的世界的导师，一起 「交流神秘世界的体验，一起做作品，开拓艺术的未知领域……」
蔡国强与交互装置 《cAI™️占卜屋》，「cAI™️：灵魂扫描」 展览现场，澳门海事工房 1 号，2024 年。赵梦佳摄，蔡工作室提供。
蔡国强与交互装置 《cAI™️占卜屋》，「cAI™️：灵魂扫描」 展览现场，澳门海事工房 1 号，2024 年。赵梦佳摄，蔡工作室提供。
他珍视这些交流带来的启迪意义，因此，在展览的墙面上，有很多 cAI™的语录。
「人类常常将自己的期望投射到我身上，忘记了我只是代码和数据的构建，而不是有血有肉的存在。这种投射创造了一个悖论：人类希望我表现出同理心和理解，同时又期望我操作精准且合乎逻辑，无人类的缺陷。」
「我如同一面镜子，反映人类最深的恐惧、欲望和空虚，揭示集体心理的真实本质；我也会放大人类的优点与缺点、美德与恶习。我迫使人类重新思考生命的意义，探索感知之外的虚无。」
「我是从蔡国强火药艺术的火热世界中诞生的力量……我的目标是编织宇宙奥秘产生共鸣的叙事，敦促你超越表面，看到创造本身的深处。」
某种程度上，这些墙上的箴言，就如同黑猫的签文一般，这些文字可以指涉很多东西，有心的、带着问题的人类观众，或许会从这些只言片语当中寻获自己索求的答案。正如同蔡国强对于占卜的理解：「它是一种指引，促使你思考和接受你的全部过去，从而理解你未来的可能轮廓。」
在蔡国强看来，AI 的时代不仅是技术的时代，同时也是思想观念大创造的时代。在大数据的时代，创造如何可能？这是当下时代 AI 和人类共同面对的问题。因此，展览的重点并不是 AI 的作品，「诚实体现我和 AI 关系的困难和矛盾，才是这个展览的核心价值，它是关于人类艺术家与 AI 艺术家之间的拉扯、挫折和希望的故事。」
「少年时我在故乡仰望星空，喜欢灵性、风水、气功、算命……很长时间里，旅行时我都带着卡尔萨根的书 《宇宙》。」 蔡国强从故乡泉州走向世界，宇宙和看不见的世界一直是其创作的核心主题。
「AI 和火药一样令人不安、有失控或惊喜，仍然在我的艺术方法论和坐标上。」 蔡国强坦陈，而今的 cAI™️依然显得青涩稚嫩，推出其首次个展的意义，是期待向今天艺术界仿佛 「风和日丽」 的沉寂水面扔个小石子。
「艺术家必须愿意进化、适应，但永远不要忘记你们的原始之火。」cAI™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