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华东师范大学国际汉语学院教授毛尖在自己的频道说，短剧是这个时代的灵魂，超速超俗涉黄涉慌，因此她坚持短视频仍然是这个时代的高效表达形式，抽干了长剧里事故的歇斯底里，直达神经病批评神经病的本质。
（图源：B 站）
然而，一年之后，谁也没想到，短国出了一个比长剧更封建的东西：《盛夏芬德拉》。这部在红果播放 30 亿+的短剧被奉为最近的业内细糠，更被不少媒体称为像王家卫电影或者文艺片，是短剧界的例外。单从镜头和光影排布来说，做广告片出身的马厩 （本剧制片方）确实有可取之处，但打开正片就会立刻意识到，这部短剧在价值观封建之程度甚至超越长剧。
长期以来，迟迟不让故事中的男女主角圆房是部分长剧的一种基操，等到两个人真的睡了张力也就消失了。而 《盛夏芬德拉》 在这件事上学了个彻底。82 集的容量，有 21 集在铺垫两个快 30 岁的人如何青涩如大学生，早早同居依然高中生风纯爱，并且，传统刻板印象里的配平文学在这部里更是发挥到极致：两家是政治联姻，男的克己复礼、女的外向活泼，男的还要刚好大女的四岁。一切都完美填充进刻板性别符号。
两个人是双洁，因此，即便是圆房，也是被礼教安放在一个妥善体系内的，而当天晚上，女主角竟然说出了一句不似 2025 年的台词：我是第一次，你温柔点。然后男主说，我也是第一次。要知道，现在的古偶里圆房都不这么宣誓了，顶多导演来一点意识流镜头暗示，而如此强调初夜的发生和第一次，简直是令人怀疑朱熹礼教在短剧复辟。
更多咯噔的台词也基本都是围绕着性相关发生的。两人在女主家中，趁着女主父亲接电话离开的空挡，女主生扑男主，此刻男主内心的 OS 是：我从未在别人家中，趁长辈出去的时候和别人的女儿偷偷接吻，这是在我三十年的人生中，从未做过的放肆失礼。听到这里小鱼心里又猛地咯噔一下，这是三十岁的成年男人该说的话吗？隔壁曲曲大女人的闺蜜联盟要是听见了，一准说，这男的十点半肯定不行。而市场上连声叫好，甚至说它是细糠，不禁令人深思：这片国产剧的土地上是不是太性压抑了，以至于三十岁的霸总偷亲个未婚妻都迷倒众生。
顺便，王家卫也好，文艺片也好，向来都是叛逆者，《花样年华》《阿飞正传》 甚至低配的安妮宝贝都没几个克己复礼的形象，这买椟还珠的语法跟喜欢背德的文艺片有什么关系呢？《盛夏芬德拉》，是短剧发展到如今最大的一次自我背叛。
短剧本质是一种情绪民粹，它原本快进的是长剧里那些充分水分的事故，是情绪的反叛与本能的释放。它没有细节，像毛片，但它真的爽，因为它迎合人性。但 《盛夏芬德拉》82 集极致拉扯，完全是长剧语法：同居不睡→圆房→误会→禁闭→和好→大结局。这是一套封建伦理结构完整回归。而那些原本已经被其他短剧打开的欲望，在这部剧又重新上锁：中段女主因为怀疑男主是因为克己复礼才对自己好，闹着解除了婚约，竟然被罚去祠堂关禁闭；而男主那边的 「我三十年未做过如此出格之事 （和未婚妻接吻）」 简直是民国男德教材。简单来说，短剧都在睡，大睡特睡，就你芬德拉不敢大方睡，把文艺当封建遮羞布，顺便替观众复习了一把贞操教育。
以前我们看短剧，是因为它里面最光明的主角都跟我们一样猥琐，所以我们期待流氓和地痞在一个能量低迷的时代，也能从尘土开出花儿来。这下倒好，流氓和地痞被礼教收编了。隔壁同期短剧 《回到 70 年代霸道婆婆带我飞》 女主台词是 「色字头上一把刀，能挨几刀是几刀」，无需宣誓，亦无需矫柔，睡完第一件事是让男主干脆利落地上交财政，这才是短剧在经济低迷的当下的现实主义。
长剧里捉霸总开刀已经是一种基操了，但是 《盛夏芬德拉》 里又重新让霸总归位，女主回归到奶嗝文学，使人回想起那部咯噔到极致的 《偷偷藏不住》：一个女主在男主背上用奶嗝音说 「哥哥我有个秘密要告诉你」，一个女主因为半天没见到男主就嘟嘴如幼童要哭说 「哥哥吻我」，都是没爱上前叫老男人，爱上之后叫哥哥，虽然这几个男的明明才刚刚或者不到 30 岁。须知，比中国公务员考试对年龄更严格的，是霸总文学里的娇妻。（ps. 小鱼友情提示，公务员考试年龄最近放宽到 38 岁了。）
当然，短剧的另一大特性就是市场化，有观众看这就是产品思维的政治正确，无可厚非。但 《盛夏芬德拉》 在市场上大获成功的同时，也抛却了短剧自己最基本的语法——文化反叛者。短剧是当代的文化胶囊，封装有限的时代情绪，人们按需服用，丰俭由人。但试图把胶囊做成御膳精装端进皇宫，那就是重归封建大可不必。
最近这部剧的主创在新周刊里的采访说，短剧并不假，且他们试图做出一些真的东西，让一些年龄小的观众获得一些 「正确的知识」。小鱼想说，请不要用产品正确偷换概念正确，推崇父母之命先婚后爱这算哪门子知识正确呢？感情梁永安这帮摇旗呐喊让年轻人追求真正爱情的学者们都失效了，大家最终期待的，还是从天而降一个 30 岁的 「老男人」，会也不开，班儿也不上，命中注定只爱你。这份规训，让给女人当狗的短国十三太保们情何以堪。
此时此刻，短剧市场出现这种背叛自己语法的产品，并不是偶然。红果短剧今年以来出台一系列新政，从创作端到艺人都在加速布局，这周又成立红果创作者服务平台，背后之义已经很明显：短剧行业已经进入后半场成熟期。在这个阶段，无论是出于监管考虑还是品牌方，都会要求更平稳安全的表达，加之各种癫剧起飞的过度饱和下，回归礼教就是一种稳妥的新选择。简单来说，这种咯噔其实正是短剧产业化的自洽逻辑：当反叛成为主流，平台就会收编叛逆；而一切都能测算 ROI 时，最安全的叙事必然胜出。《盛夏芬德拉》 的封建看似不合理，却恰恰是短剧工业的成熟标志。
这里面有个吊诡的文化返祖现象：短剧越 「成熟」，越容易退化成它当初反叛的对象。癫是噱头，守礼是留存。当平台转向留存精耕，封建就成了最优解。在今年 6 月，红果的 MAU 跨越 2.1 亿是个重要节点，来自 QuestMobile 的数据显示，红果短剧其用户增长呈现清晰的阶段性放缓：其 MAU 在 2024 年 12 月至 2025 年 1 月环比增长 5.06%，2025 年 1 月至 3 月增速降至 2.09%，3 月至 5 月又进一步收窄至 1.50%。
一言以蔽之，工业越成熟创作越趋向保守，这是已经在长剧工业里发生过的事实。短剧从反叛长剧开始，又在工业化尽头重新变回长剧。只是这一次，它穿着王家卫的光影，讲朱熹的故事，也并没有提供比长剧更高明的解法。我们似乎已经在文化工业上见到太多次这种被收编的历史，因此不免对新生的短剧也心存几分犹疑期望：它会向何处去？精装究竟是不是它的归途？答案现在很难掌握，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没人期待我们的文化开倒车。
参考资料：
月活超过优酷后，红果为何无法躺平？
https://finance.sina.cn/stock/jdts/2025-08-08/detail-infkhrzr8859121.d.html?cid=76993&node_id=76993&vt=4&utm_source=chatgpt.com
毛尖｜短视频就是这个时代的形式
https://www.cnr.cn/shanghai/qqlb/20230609/t20230609_526281782.shtml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潜水鱼 X，作者：何润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