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踏上南美大陆之前,我的一个好朋友和我说,这个大陆被两种思想深深影响,一个是天主教信仰,一个是马克思主义。他觉得我一定会很享受这个旅程。当然除了休闲和一些政治思考之外,我还有一个理由:好奇今年南美铜矿产量的干扰来源,这一点在因为目的地戒严和动乱,取消一整段行程之后,我觉得多少已经有点眉目。
所以我想聊聊政治,我运气很好 (或者很不好),在很多国家和地区混乱的时候,都机缘巧合出现在当地。2012 年前后尼泊尔选举和政府的危机,希腊债务危机,2013-2014 哈萨克的汇率贬值,后面还有很多...... 我很崇拜那些革命者,我觉得有很多事情都可以改变,也应该改变,我听着左派的口号:自由,平等,博爱;Workers of the world,unite!还有那句经典的 XX 有理。我和他们共情。
而与此同时,我同样接受到很多保守主义的观点,我很欣赏那些优秀制度的设计者,他们对人性,历史,政治和信仰的了解,让他们设计出一些在十几年甚至几十年里面维持社会稳定的秩序。我觉得稳定也是宝贵的,很多事情是应该具有连续性的。我听着右派的口号:上帝,家庭,祖国;Law and Order,我也开始和他们共情。
所以如大家之前看到的,我觉得讨论左右问题没有太多意义,第一这是一个屁股问题,一无所有的人更喜欢革命。无可厚非他们无所失去,就像口号喊的,无产阶级在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锁链,而得到的是全世界。
拥有一切的人更喜欢秩序,因为他们有太多可以失去的。第二这没有绝对的对错,保守和激进是人类永恒的问题,你永远无法说保守就一定是错的,或者激进一定是错的。这就像你去问联储,到底失业率更重要还是通胀更重要,这个问题在特定时候的回答会是不一样的。第三更可笑的是,因为经典的马蹄铁理论,极左和极右往往是类似的。
所以很多时候,我相信大家都看过,用极左攻击左,用极右攻击右。我姑且不说这两者之间还有点区别,更多时候最搞笑的是,因为极左和极右是类似的,所以我看过很多次,右派开除了极右翼的籍贯,然后说他们其实是披着皮的左派。反之亦然。
如果说这些理论太枯燥,我想用一个我自己的亲身经历解释这个问题。在很多时候,矿山和当地的社区或者说原住民,是有利益冲突的,经常一个在原住民那里听到的诉求是,他们觉得矿山的高管和公司老板,一年挣 100 万美元甚至 1000 万美元,但不愿意出 10 万美元给他们修一个新的学校/污水处理设施/空调/公共交通系统。
而几个小时后,在公司高管那里,你可以听到他们抱怨说,他们已经在过去几年修了 X 个学校/污水处理设施/空调/公共交通系统。在我第一次遇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还有一点调查主义精神,我觉得总有一个对错,但等到很多次之后,我发现这个时候是没有对错的。
在这个时候,谁是对的?你可以说按照合同办事情,但历史上有些时候是没有合同的,阿连德取消 Anaconda 铜矿公司的合同,左派没有拿合同契约精神说事情。皮诺切特杀掉民选的阿连德,右派也没有拿着法制精神说事情。
这就是我标题想说的第一点,化用辜朝明的理论,在这个世界还有点道理可以讲,还多多少少你好我好大家好。法制和契约精神,个体的尊严和民主依然被尊重的时候,我觉得是政治的 「阳」 状态,这个时候一切都是好的,你的做法是一种。有些时候这个世界已经不讲道理了,法制和契约不存在了,个体的尊严已经被践踏了,这时候你站在世界中心呼唤爱,已经没有意义了。这是政治的 「阴」 状态。
我现在写下上面这些文字的时候,大家可能顶多是觉得乏味,但对于我来说,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感觉很无奈,用一部英剧的台词来说,我觉得我变成了道德真空。
很多时候历史没有简单对错,斯大林的大清洗有不合理的地方也有必需的地方,魏玛共和国用通胀化债,有不合理的地方也有战后债务太高的外因。甚至我们看向政治光谱的极左和极右,经常与极左相伴而生的阶级叙事,经常和极右相伴而生的民族叙事,难道都是完全十恶不赦完全没有合理的地方?我觉得也不尽然。
二
我想大家如果读完上面这些,就会明白,为什么在我之前写下——地缘和政治的研究,应该是研究外交和内政的激进和保守。因为这是我的经历导致的,我觉得这是人类永恒的问题。那是我的 Mission,我的目标。
那么 Vission 或者说愿景是什么?如果说 Mission 是一个可以被量化,可以被裁决,可以被判定的目标,愿景是我纯主观的,是我想要实现的事情,它没法被裁决对错,这是我要这个世界变成的样子,我可以因为力所不能及而失败甚至死亡,但我的愿景依然存在。
我觉得激进和保守没有对错,左和右都是有道理的,甚至我觉得极左和极右会带来悲剧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逻辑。但我希望一代人接着一代人的努力,可以让人类的极端程度继续缩小。人类的进步在过去 1000 年可能体现之一就是如此。
举个例子,蒙古人在一些地区基于民族征服为目的的屠城是灾难,近一百年的一些民族灭绝悲剧也是灾难,但人类的进步体现在这种种族灭绝没有那么极端。这虽然听起来很让人沮丧,但确实是我觉得这是人类这么多年进步的小小部分了。或者说曾经的阶级叙事黄巢起义,和近代的左派运动比起来要更加残酷。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为了能让人类不要走向极端,左右都能有一个度,有两种应对不同时期的策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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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社会共识增加,存在协商的土壤的时候,或者说,当政治处在 「阳」 面的时候,我觉得要鼓励更多的交流、协商、讨论,增加彼此的理解。这种时候,一个之前说过的那种 「大帐篷」 式的党派是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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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社会共识减少,协商的土壤减少的时候,或者说,当政治处在 「阴」 面的时候,我觉得没有必要去逆势而为,加入社会的潮流,去保守或者去激进,革命和法律都是人类进步的一部分。等到一切结束,政治回到 「阳」 面的时候,再回到第一条。
我们现在虽然在滑向阴的那一面,但目前还处在阳的时代,所以有几个事情是我会继续做的,我想向大家展示,一个社会,它的政治、宗教、文化、经济是一个结合体。
例如智利,它 40% 的人口居住在首都大区,所以我理解了皮诺切特只需要控制了首都,就可以控制全国,这点对于很多国家都是如此。然后历史上欧洲的殖民者和外派官员,甚至二战后来到当地的德国纳粹军官,和当地原住民格格不入,时至今日,无论是在居住区域,生活环境,生活习惯上都形成了巨大的差距。
如果说民族/种族叙事经常和阶级叙事针锋相对,那么至少在智利,我看到的是这两个叙事可以作用在同一个火药桶上。这种剧烈的差距,很多时候靠的是宗教和经济政策的协调机制去维持平衡。例如在他们的纪念博物馆,不被经济剥削的权利就成为了共识。
这里我想直接引用我朋友的记录,他解释了他眼中的智利:
从机场开始的 「错位感」:表层现代化与制度缝隙
刚抵达圣地亚哥国际机场时,我的第一反应是 「这里几乎可以被误认为是一个发达国家」(和大鹏说的原话)。机场设施宽敞明亮,自动化程度高,信号好、指引清晰,连免税店的装修都非常国际化。出了机场,上高速的流程也流畅便捷,高速公路是收费制的,路面铺装、出入口设计、限速逻辑——整体跟美国没有太大区别。
但从踏出航站楼的那一刻起,一些细节便开始悄悄透露出不同于表象的真实底色。
最直观的,是我们租车时的押金和保险结构:一辆普通经济型轿车,基础保险以外的附加险费用几乎是车价的两倍,信用卡预授权押金可谓是非常高 (注:当然,这一点就是一天之后的伏笔)。对比美国或西欧的租车体验,这种 「高保障成本」 明显不是技术问题,而更像是对系统性风险和不信任的制度性回应。
换汇时的体验也令人警觉:在正规机场货币兑换点,用信用卡美元到比索的汇率扣除手续费后损失接近 20%。这不仅远高于一般 OECD 国家的机场汇率损耗,也反映出在资本账户和现金流动领域,智利的制度设计依然保留着强烈的 「发展中国家思维」——以高交易成本来维持稳定。
开车驶入城市后,这种错位感继续延伸。高速路两边偶尔可见未拆除的废弃厂房、被杂草吞噬的工业用地、随意堆放的工程机械,以及城市边缘不定时出现的垃圾带——这些碎片化的城市图景,与高速路本身的高质量形成了反差。
这是一种熟悉的景象:基础设施的现代化与制度逻辑的滞后并存,制度框架对效率的追求和对风险的高估共存。看似功能齐备的 「国家平台」 之下,是尚未实现制度信任转化的复杂现实。
从物理设施上看,这里接近发达国家,不管是高速路段的规划还是一些其他的商铺陈设安排;但从制度细节和治理手段看,很多机制还停留在防御性的、不完全开放的状态中。也正是这些细节,让我们更准确地把握住圣地亚哥乃至整个智利的发展阶段所在。
瓦尔帕莱索:风景、权力与不安的张力
旅程的第二天,我们驱车前往瓦尔帕莱索——这座港口城市不仅是智利太平洋贸易的咽喉要道,也是一代强人皮大帅的出生地。在智利的现代史上,它既是对外开放的象征,也是国家权力暴力转型的见证地之一。
城市本身极具风格:依山而建,房屋沿着山坡层层叠叠,像打翻的油彩盘。涂鸦、拼贴、街头诗句无处不在,夹杂着反资本、亲民众、艺术至上和宗教信条的表达。港口区货运繁忙,巨型集装箱吊臂昼夜不停,船只往来于亚洲、北美和拉美各港,展现出国家经济体系中不可替代的节点地位 (客观来说,这样子的匆忙港口景色即便是在中国和美国也是很少见的,因为现在深水港普遍离市区是比较远的)。
那天的午后阳光很好,我们在港口边的一家小餐厅吃了顿海鲜大餐——肥美的圣子螺、新鲜的贝类、热腾腾的 Mariscal,味道咸鲜丰富,带着冷洋流中才有的海味浓度。更不用说当地盛产的葡萄酒也为这顿纯海鲜增色不少。那一餐成为我们对瓦尔帕莱索最温暖的记忆之一。
但这座城市,也在不断提醒我们:美感与风险之间的界限并不清晰。
饭后散步不到半小时,我们停在港口边缘街区的车窗被砸,所幸车上没有任何东西 (注:其实我们下车拍了个照也就 15 分钟时间没在车上)。事情不大,但令人警觉。这类事件在当地并不罕见,对于许多底层青年而言,港口带来的繁荣是他们看得见却碰不到的财富流动。旅游消费、外贸利润、全球货物流通,这些系统性 「增长」,并未真实地渗透进城市大多数居民的生活中。
瓦尔帕莱索因此显得张力十足:它在地理上贴近世界、在文化上释放多元、在历史上靠近权力,而在现实中,却也充满社会不安与制度性缺位。它是一个典型的 「边缘现代型」 城市:高度嵌入全球网络,却未能实现内部社会的均衡整合。
富人区的日常:价格、种族与制度的静默边界
从瓦尔帕莱索回到圣地亚哥之后,我们的行程转入 Santiago 城市东北部的富裕地带,逐步进入一个更 「精致」、更 「国际化」、也更令人警觉的社会维度。
第一站是 La Dehesa 山下的一家烤羊餐厅。我们点了一份巴塔哥尼亚风味的烤羊排,肉质紧实,脂香浓郁,远胜我们在阿根廷或美国吃过的许多羊排。令人印象深刻的不只是菜品——侍应使用的英语几乎是母语水准,整个服务流程也非常职业。这家餐厅经常接待欧美的外国游客、企业高层和当地的比较富裕的家庭。
第二天的晚餐,我们换到 Vitacura 核心地段的一家海鲜餐厅。装修风格精致克制,菜单上全是产地认证的深海鱼种、生蚝和酒单,价格折合下来与美国东海岸中档餐厅相当,甚至略便宜。但放在智利的人均 GDP 体系下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这顿饭的人均支出大约是智利家庭月收入的三分之一,在一个发展中国家城市中,这种定价本身就具有某种 「过滤效应」:它决定了谁可以进入,谁必须被排除在外。
又过了一天,我们再次来到 Vitacura 最核心的街区——Jardín del Este。这一带本身就像是一个欧洲白人中产的生活复刻区,整条街道看不到原住民混血 (Mestizo)面孔,也几乎没有外送员、骑行者或儿童嬉戏声。
一家融合秘鲁菜与日料的高端餐厅藏在植被浓密的住宅区中,微风吹拂,智利的风干燥清爽,活脱脱就是加州的复刻。那一刻你会意识到:所谓全球化在智利的体现,不是广泛意义上的融合,而是特定的比较精英的人群在国际资本和文化语境中所构建起的 「微型飞地」。
Vitacura 和 La Dehesa 不只是富裕社区,它们是整个国家社会分层机制的空间显影。这里的居民几乎清一色是欧洲后裔白人,无论是衣着、教育背景、外貌特征,还是他们使用的语言与社交圈层,都与智利整体社会结构形成明显对比。在这里,几乎装潢比较不错的餐厅都有英文的菜单,并且不是那种很临时的复刻,而是你可以很轻易地看出来他们是经常接待美国和西欧的游客,翻译名不仅精准,也符合美欧比较好的餐馆的传统。
根据 2017 年人口普查,智利全国约 88% 的居民拥有 Mestizo(印欧混血)背景,而在 Vitacura 和 La Dehesa,非白人比例可能连 10% 都不到。换句话说,这不仅是经济资源的集中区,也是人口谱系、文化归属与制度红利的重合带。
这里看不到骑自行车的外卖员,也很难找到公交站牌或国有医院,你能看到的只是修剪得体精致的灌木丛和公园。
Cerrillos:制度创伤与去工业化的双重边缘
我们在圣地亚哥的几天中专门去了位于 Cerrillos 区边缘的记忆与人权博物馆 (Museo de la Memoria y los Derechos Humanos)。那是一座现代感很强的建筑,但展出的内容却令人沉重:博物馆系统性呈现了皮大帅军政府时期的国家暴力、强迫失踪、酷刑、秘密警察系统与新闻审查,以及智利社会如何在此后的几十年中试图面对与修复这段创伤。
展馆内一段录音让我印象很深,是在政变当天 (1973 年 9 月 11 日)广播中反复播放的一句军方通告:「这一刻,国家已经回归秩序。」 这句 「秩序」 的代价,就是数以千计失踪的人、废墟中的工人组织、和一整代不再相信国家的青年。(这一段相信的叙述和感悟我就交给大鹏了)
离开博物馆不久,我们开车返回安全富裕的东北区,一路向旧机场方向走去,所见所闻恰好是展馆内容的空间映射:窄小的街道、涂鸦斑斑的围墙、废弃的厂房和超龄运营的公交车。在国家航空博物馆旁的老工业区,破碎的围栏后是闲置的机械与堆满杂物的仓库,街头多是廉价二手车商、家族经营的小杂货铺,还有蹲在路边的年轻人打量着路过的行人。
Cerrillos 曾是智利 20 世纪工业化的产物:集中着军工、机械、航空等重工业企业,劳工密集,是工会组织与产业工人的根据地。但自皮诺切特时代开始,智利走上了激进市场化的道路:国企被私有化,关税被砍至极低,制造业体系迅速瓦解。在 「效率」 和 「结构调整」 的名义下,这些产业节点不再具备盈利能力,城市空间的功能也随之消失。
国家选择了另一条发展路径,而 Cerrillos 这样的老工业锚点就被留在了原地,缺乏更新周期,也没有新的资本接盘。产业没有了,学校和医院资源也开始缩水,治安管理力逐步流失,最终形成了我们今天看到的这个低投资、低安全、低声量的边缘地带。
如果说 Vitacura 和 La Dehesa 是资源经济增长红利的最终承载者,那么 Cerrillos 则是增长转型过程中的结构性代价支付者。它没有被直接摧毁,但也没有机会被重新接入新的增长逻辑。
而当你从 「记忆与人权博物馆」 出来,看到街对面的公交站牌锈蚀、街角老人在废旧塑料瓶中翻找瓶盖,你会忽然意识到:过去的政治创伤和今天的经济结构性边缘,并不是两段断裂的历史,而是同一个制度逻辑的延续——只不过换了表达方式。
三
如果你读完上面的文字,那么你肯定可以理解,住在圣地亚哥东北部的富人,他们对于秩序的理解,和住在圣地亚哥西南部的穷人肯定不一样。阿连德国有化美国铜矿公司,我完全理解它的革命精神,但将心比心,如果一个中国的铜矿公司在赞比亚被国有化,中国企业家和政策制定部门的感受,可能和当年 Anaconda 以及华盛顿差不多。这片土地确实是保守的天主教和激进的马克思主义曾经共存的地方,非常有魅力。
所以我希望以后大家,少一些辩经,多一些实干,实干到底是保守还是激进我觉得都无所谓,甚至如果大家有一天想变成极左和极右,我都不会去制止。因为历史虽然极左和极右带来灾难,但有些时候确实是没有办法,而且极左往往滋生极右,极右往往滋生极左,当你看到极左和极右的时候,你站在世界中心呼唤爱与和平,那绝对是最危险的事情。我并不是道学先生,不鼓励大家搞这种事情。
那么这种看起来非常道德真空的做法,最后为了完成什么目的呢?我觉得一代人要比一代人强,但这说的并不是激进比保守强,或者保守比激进强,这是两个形容词没法比较而且甚至没有一个稳定的定义,一代人比一代人强。
在政治上我的理解是,激进和保守的极端,要比上一代人更低,人类彼此的理解变得更深,最极端的激进主义者,也会比之前的前辈们更顾及保守主义者的诉求。最极端的保守主义者,也会比之前的前辈们更顾及激进主义者的诉求。人类的左右会永远存在且没有对错,这个钟摆永远在摆动,但幅度变小一点,就是我对之后这些政治研究,地缘研究的最大愿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