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这篇文章的感情很复杂。30 岁那年,作为一个曾经接过百万册畅销书、拿过出版奖、做过粉丝量超10万的大号、连写带译地做过一摞书的「前狗屎运畅销书编辑」,我觉得我在出版业干不下去了。
从三联出版社离开后,我和朋友合伙去做了博物馆文创开发,服务对象从故宫淘宝到国内最火的一些博物馆。2024 年底,一个偶然的机会,母校老师邀请我回母校出版社帮忙。此时的高校出版社也正面临着市场变革的挑战。
当时博物馆文创赛道遇到了瓶颈期——经过四年,风口已过,小伙伴们也不知道下一步趋势如何。作为一个 「不安分」 的编辑,我当时有两条路可选。一条路是回家直播卖书(当时我已经兼职做了某平台 「卖古旧书女主播」,古籍板块很小,但我也非常艰难地从 0 起步,做到了每场平均销售额超 9 万元,每年真实成交额超 700 万元)。我的先生也信誓旦旦地说:「小茶,你直播卖书真的有天赋,每场多卖点儿,不就把工资赚回来了。」 另一条路是回母校出版社做策划总监。我是个俗人,一方面觉得母校有召,召必回,人得有情义;另一方面我那颗 「前编辑为爱发电」 的心又开始骚动了——虽然作为编辑总是在吐槽这个行业 「日落西山」,但我承认自己放不下出版,还想去试一试。
正在直播卖古籍中的作者
一腔热血地重归出版业,却没想到每天做到筋疲力尽,甚至哭鼻子,遇到的全是个人无法撼动的问题。仅仅 180 天后,我就决定递交辞呈。在辞职前的半个月,我几乎抑郁了——作为一个对自己职业生涯口碑非常爱惜的人,非常不希望别人看到我 「做了半年就跑路了」,但这次 180天的体验,仅从高校出版社的现状来说,我发现出版环境和十年前真是太不一样了,个人的挣扎像是螳臂当车,不再是「只要你努力,就有希望把选题磕下来」。
算了,反正离职了,干脆心一横把这些写下来供行业交流吧。毕竟,总要有人把不敢说的问题写出来,能有机会引发行业探讨,我们深爱的出版才会一直有希望。
已被废止的 「百佳出版社」「一级出版社」,依然桎梏着全国 80% 高校出版社的生存
重回出版业,我发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高校出版社陷入了「二八定律」 的泥潭——20%拥有资源和美誉度的头部出版社会越来越好,而 80% 的小社,越来越边缘化,生存环境越来越艰难。
这其中加速了「内卷」、困住 80%小出版社的,居然是一条废不掉的 「废令」。
2019 年已经被新闻出版总署废止的 「百佳出版社」「一级出版社」 认定(详情请参见 2019 年 11 月 15 日国家新闻出版署在国务院公报 [2020 年第 8 号] 发布国新出发 〔2019〕38 号文件——《新闻出版署关于废止 35 件规范性文件的决定》),虽然「百佳出版社」「一级出版社」 的有关规定已经作废,但国内许多高校评定职称时对「专著出版」 项目的认定,依然强调专著需要由 「百佳出版社」 或 「一级出版社」 出版。
高校出版社最重要的本职任务就是服务高校学术科研,最核心的作者群体就是高校老师。但当我在「磕」 选题时,却发现国内很多高校依然在守着这条旧规定:评职称么?需要选「百佳出版社」。
如果学术专著的出版方不是「百佳出版社」,当然也能出版,但是后续如果涉及到评优、职称评定、KPI考核,非百佳出版社出版的普通出版物在一些高校的职称评定考量中,会被作为D类甚至E类科研成果(A 类最好,其次是 B 类,以此类推)。
编辑会去和老师解释「百佳社」 已经废止了,但没用——同样是一本书,同样都是老师花了一年甚至几年心血完成的科研专著,谁不愿意拿到 「百佳出版社」 出版,然后算作 A类成果呢?
尤其是现在,出版不景气,「百佳社」 的业务量也在减小,大社对作者出书的态度也都 「软」 下来了,「非百佳」 的小社就更难了。对于能参与零售市场竞争的小出版社,离开 「高校教材专著出版」 依然能有口饭吃;但对于既非「百佳」、又以教材专著为主业的高校出版社,基本上被这纸废令 「掐住了命脉」——高校好选题、经典教材、评优教材肯定和他们无缘了,能接到的大部分选题,都让编辑 「一声叹息」(也不排除极少数好作者、好稿子)。没有好教材,就没有重印率;没有重印率,出版社就收入 「吃紧」,只能不停接让人 「一声叹息」 稿子维持生存;也就永远腾不出手来培养和激励好编辑去做好书;没有好书,就没有「双效」 口碑,更不会有作者慕名来稿;接不到好选题,发行没有回款,只能继续内卷「一声叹息」 的稿子;小型出版社自相残杀式地「比价」,成本越压越低,编辑越来越累,离职率越来越高……80%的小出版社都陷入这个恶性循环泥潭,爬不出来。
有一段时间,因为太焦虑,我天天在微信上问作者「出书吗、出书吗」?大数据终于捕捉到我的关键词,天天给我发广告:「个人出书需要 5万~8万吗?不!需要3万~5万吗?不!只印100册自费出版,填好信息3秒报价!」
将心比心,换作是我,或者是我的家人朋友,我也会建议他(她):「要不,找 『百佳社』 吧。出科研成果不容易,人生褃节儿,咱别拿自己前途较劲。」
「出版」 的权重与 「可替代性」
我不得不承认我入行时的「狗屎运」——赶上出版业最后的余晖。那时候一部专著,在学术评定上的权重很高。但等我再杀回来发现,在高校界,出版作为科研成果的权重已经越来越低,可替代性越来越高,性价比也越来越低。
曾经,高校「科研成果」 就那么几种形式,要么出书,要么发论文。但现在,科研成果五花八门。理工学科的作者选择最多,除了出版物,还可以有各种科研项目和发明专利,出版专著已经不是科研项目结项的必选动作(很多高科技尖端研究,一篇论文就可以说得很清楚了,根本没必要凑字数写专著)。人文社科艺术学科的作者也有「平替选择」——除了极少数学者真的有著书立说、传承文脉的理想,大部分人宁可选择发表论文——道理很粗暴:因为性价比高,因为 「硬气」。
举个例子:发一篇论文和出版一部专著的「权重」 是一样的 (核心期刊的权重还会更高),科研经费预算也差不多,但发一篇论文只需要写 2 个版面的内容,写一本书需要10万字且出版周期还长。
如果是我朋友,我也会劝他发论文。
有一段时间,我被上述两座「大山」 压得极其低迷——教材、专著、科研,大学社最核心的路都被堵住了。
20% 的大社为什么能良性循环
小社陷入了恶性循环,资源在慢慢向 20% 的大社集中。
一是「好资质」 带来的良性循环。我们不得不承认,出版是一个 「拼资质」 的行业。除了在高校出版领域,「百佳社」「一级出版社」 带来的资质效应外,很多大的出版基金项目,对出版社的成果积累和专业资质也有要求。
然而,好作者、好选题、好的出版项目,往往是一环扣一环的。在市场低迷,资源争抢激烈(甚至堪称惨烈)的情况下,如果出版社本身就不在「牌桌」 上,除非有极幸运的机会降临,否则很难翻转局面。
二是「合作积淀、行业壁垒」 带来的良性循环。比如现在的高校教材,已经全面数字化转型。数字教材出版一定是大势所趋。但凡出版社搭建 「数字化平台」,一定希望在行业或专业领域形成 「独角兽」 优势,全国 500多家出版社不可能搭建500个无法联通的数字平台。按照当前大学出版的基本格局,大社强社在这方面更具资质优势 ,容易形成更高的行业壁垒(数字化教材也需要资质,资质又需要合作积淀,又绕回来了)。
三是现金流的良性循环。这也是大社越来越好的原因。出版社只有财务状况好,才敢让好编辑花很长时间「磕」 好书。好选题真的是要「养」 的——放长线钓大鱼,有时候需要一年才把选题 「磕」 出来,但是这一个选题能带给社里的效益和口碑,够发行部吹 5年。挣扎在生存线上的小社,很难有这个底气——大家都在KPI的生存线上考量问题:是不是每个月都能签下来 1 个选题,能不能拿到合同,每年能不能开发60个选题……如果编辑都处于疲于奔命的状态,就只能先顾KPI。
覆巢之下无完卵,大家都很难。
这是我人生中的第一次「裸辞」——没有下家,没有计划。下一步如何,我也不知道。我会继续用自己热爱的方式爱着出版业 (一个自由的传统文化作者、卖书主播,欢迎编辑们以各种合作需求来 「砸晕」 我)。
世界破破烂烂,有书缝缝补补。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出版人杂志,作者:袁小茶,一审:谭睆予,二审:赵冰,三审:黄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