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里裹着点海腥味的下午，沿海老小区的锻炼器材旁，这边的老邻居正唠着菜场物价，那边的大爷刚把象棋摆开架势。跟往常没两样。
直到张奶奶的身影拐进小区口，大伙都顿了顿。老人家手里攥着个布袋子，旁边跟着个高高壮壮的汉子，肩宽能把小道占去一半，手里拎的菜袋勒得指节发白，茼蒿、青椒、五花肉、排骨，显然不是张奶奶一个人吃的。
往日里见了邻居只点头的张奶奶，音量比平时明显提高：「这是我大侄儿！特意从外地回来瞧我！」 又指着菜袋补充，「非要给我做饭，说不放心我一个人，以后要常来。」
汉子顺着张奶奶的话，跟邻居们挨个打招呼，声音憨憨的。邻居们嘴上应着 「真好」「难得」，眼神却在他俩身上反复停留——张奶奶无儿无女，这片区谁不知道？哪突然冒出来个大侄儿？
等进了家门，张奶奶才问：「他们没看出来吧？」 汉子点点头，一口方言听得实在：「恁就放心！我这就给恁炖排骨。」 汉子叫凯哥，是张奶奶妹妹帮忙预约的 「外包儿女」。
撑腰
凯哥头回敲张奶奶家门，门镜里的光暗了又亮，磨了好一会儿。张奶奶瞅着他右肩露的半截护肩龙、裤脚晃过的火麒麟，觉得这人 「不像好人」。直到凯哥报出 「您妹妹让我来的」，门才 「吱呀」 一声开了条缝。
第二次上门，张奶奶很快就招呼凯哥进屋。
年近 80 岁的张奶奶，已经习惯了在大连的生活，但习惯不了老伴走了以后的孤单。小区里一部分是相处了多年的街坊邻居，还有一些三五十岁的后搬来者。这其中不少人对张奶奶的态度，不知不觉地从可怜，变成了寻常日子里的琐碎欺负：买豆腐时摊主挑那块最小的，「一个人吃，少点也没事」；逢年过节碰到，邻居叹着气看似关心，「没孩子就是可怜」。张奶奶每次都不说话，不想惹麻烦。
后来张奶奶的妹妹找到了凯哥。
头回上门，张奶奶一边埋怨妹妹 「瞎花钱」，一边偷偷瞅凯哥，却不愿多说话。凯哥没多待，坐了一个多小时，了解老人的情况，说好 「以后常来看看您」 后离开了。
第二次，一老一小从上午十点聊到十一点多。到了饭点，凯哥说：「您歇着，我去菜场买点菜，给您露一手。」
凯哥认为，邻居们觉得张奶奶孤身一人，没个靠山，才敢在这些小事上糊弄。他就陪着张奶奶一起亮相，让大伙知道，老人不是没人管。
每次来，凯哥总拎着东西：无糖蛋糕、八宝粥，还有老人爱喝的低脂牛奶。这已经超出 「订单」 范围。
所谓 「外包儿女」，是由一个松散的团队承担的情感陪伴服务。而 「订单」，多来自凯哥发出的短视频下的评论或者私信。需求方的诉求往往并不复杂，诸如帮忙撑腰、出头讲理、震慑对方等。团队接受委托前，会与需求方建群沟通，确定上门频率、是否携带礼物、是否需要多人同行等细节，由法务评估风险。再根据情况设计上门方式——第一次沟通，第二次陪同出行或家务。
凯哥的工作流程也基本如此。他 16 岁在大连学过厨师，颠勺、切菜的手艺是那时候练出来的。那天他在张奶奶家做了蒜泥茼蒿、西红柿炒鸡蛋，还有道大白菜炖五花肉——都是炖得软烂、老人牙口能嚼动的。
去的次数多了，凯哥才知道，张奶奶的儿子早没了，老伴前年也走了，妹妹腿脚不好、在养老院，一年来不了两回。后来每次去，他都陪张奶奶在楼下转两圈，见了邻居就大声打招呼。
武汉的赵耀辉教授在中国健康与养老的调查中提及：我国 60 岁以上独自住的老人，差不多有 1.6 亿——要么一个人过，要么就老两口相依为命。
凯哥还接过一单：老两口的儿女都在国外，就算有电话、有寄来的保健品，身边有老伴相互陪着，日子也没比张奶奶强多少——邻居照样会说 「孩子远在国外，跟没孩子一样」。
凯哥帮他们的法子，还是陪买菜。他陪着老两口从菜场回来，在楼下转了两圈，见了人就打招呼。就这么一来二去，那些爱说闲话的邻居，也改口问 「孩子从国外寄啥好东西了」，再也不提 「日子辛苦」 的话。
之前有个瘫痪的老爷爷，儿女忙，请了护工，可护工照顾得马马虎虎——早上做一顿饭，中午晚上全是热剩饭；老人喊换尿不湿，护工坐在老远的地方，磨磨蹭蹭好半天才过来。
凯哥去了一次就看出来了。他要是亲儿子，可以把护工换了；可他是 「外包儿女」，这决定做不了——万一新护工更糟，他担不起，毕竟不能天天在这盯着。
于是凯哥坐在老人床边，大声说：「叔，您要是受了委屈别憋着！你跟我说。我以前练过散打，谁欺负您，我立马过来！」
凯哥团队
「恶人」 与好心
凯哥的 「外包儿女」 团队，核心成员有九个，没有固定薪酬，多是以 「半志愿者」 的形式参与。九个人有个共同点——不像 「好人」。
凯哥初二没读完，练散打一半是喜欢，一半是怕被人欺负；胳膊上纹的护肩龙，也是当年特意选的，就想遇麻烦时，能靠这 「凶相」 少点事。
团队目前有近两千人，分散全国多地，成员背景各异，退伍老兵、散打教练、白领、律师。平日里大家都有各自的工作，只有在相应的订单分配到自己后，才开始干活。根据工作量得到一定的收入。和零工中介的模式没有本质区别。
「做了好事，还有一些报酬。」 凯哥说，也算是让好心肠有了回报。但更多时候一些琐碎的工作都是免费的，比如一些律师提供相应的法律咨询等。但开始诉讼程序需要律师付出相当多的精力时，就需要支付相应的费用。
凯哥跟新队员聊得最多的一句是 「别把自己当保镖，咱得像老人的亲戚」。每次接活前，团队都得先找法务问一句 「这事儿合法不」。对方若只是想 「找人去骂邻居」，他们会直接拒绝。
社交媒体上，凯哥的 「外包儿女」 视频，常常能获得大量点赞，但评论区的态度分化明显。一些用户将其视为 「情感陪护的创新」、「新赛道」、「老龄化必然带来的情感陪伴新行业」，也有人质疑其中的 「表演性」、「赚流量」，「他们不是保镖，也不是亲人，陪聊、代骂、情感修复师没有区别，多数时候只是次抛型的短期陪伴。」
从行业角度看，这类 「情感劳动外包」 的服务，目前没有统一的监管或职业标准。多数团队通过短视频平台获得委托，依靠 「熟人介绍」 维系声誉。服务内容模糊——既不是心理咨询，也不是家政护理，而是处在灰色地带的 「陪伴+沟通」。一位法律从业者指出：「一旦出现误解、金钱纠纷或意外伤害，很难界定责任归属。」
另一个问题在于外包儿女的退出。一方面，情感服务者如何在不制造情感依赖的情况下完成委托，另一方面，当这些短期的情感服务结束以后，老年人持续的孤独和独立问题该如何解决。
来源：凯哥团队视频号
出租家人
「外包儿女」 不是中国独有的。早在二十多年前，日本就出现了类似的 「出租家人」 服务。
目前，日本最大的租人公司 Family Romance 在其官网上提供多种角色定制，从家人、朋友到恋人，甚至可以选择对方的年龄、气质、互动氛围。这类服务在日本已形成一定市场规模。一位叫西田一成的老人，妻子去世，女儿也离家没了音讯，他通过 Family Romance 定期租请一对 「母女」，一起吃饭、聊天。每次花费约 4 万日元 （约 2000 元人民币）。
日本的 「出租家人」 行业最早出现在上世纪 90 年代末期，当时正值经济长期停滞、家庭结构加速解体。Family Romance 创始人石井裕一认为：「日本是一个不擅表达情感的社会，很多人年老后，孤独感超过了经济焦虑。」
日本内阁府在 2015 年的调查显示：跟子女分开住的老人，一周能见上孩子一次以上的仅 30.9%；一半的独居老人偶尔能跟儿孙吃顿饭。近三分之一的独居老人认为 「自己没朋友」。日本 600 多万独居老人里，每年有 3 万多 「孤独死」，但这只是官方统计数字，清理公司表示实际数字可能得翻两三倍。
在中国，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我国 60 岁以上的老人将近 3 亿，也就是说，每 5 个中国人里就有 1 个是老人。超一半老人是空巢老人 （民政部数据）。中国老龄科学研究中心的调查显示，78% 的老人都把 「有人陪」 看得比 「有人照顾生活」 重。能定期见到子女的，不到三成。
中国外包儿女的出现，引发了不少 「中国银发经济」 的讨论，在城市化与人口流动加剧的当下，传统家庭与社区关系被稀释，情感劳动的市场化是 「迟早会出现的行业」，只是形式可能会变化。
同样老龄化，同样是对家人有情感需求。日本的孤独更源于社会结构与个人主义文化的长期沉淀。和日本不同的是，中国老人的孤独和中国邻里关系的变化有关。在中国社会 「熟人社会」 的传统基因，与城市化进程中邻里关系变淡变疏远的矛盾出现后，一方面传统里 「远亲不如近邻」 的认知仍在影响老人，老人对邻里的态度十分看重，另一方面现实生活中子女关系的疏离让老人们陷入无援。
在这样的背景下，「外包儿女」 满足的不仅是陪伴需求，也是一种社会存在感的修复。当张奶奶们面对邻居时，介绍身边的 「侄儿」，或许是在重新建构一个可以被理解的社会身份。不过，这类服务更多是 「过渡性解决方案」。它填补了家庭和社区支持体系的缝隙，却无法替代公共养老体系、心理关怀机制和长期照护政策的作用。
从更长远的角度看，「外包儿女」 之所以引人关注，并不只是因为它 「温情」，而是因为它暴露出一个正在被重写的社会现实：当传统的 「亲属关系」 逐渐失效，情感与信任的维系，开始被新的社会劳动形式接管。
而 「外包」 的，不只是情感，还有我们对彼此的责任想象。
参考资料：
国家统计局 《2023 年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
http://www.stats.gov.cn/WZWSREL3NqL3p4ZmIvMjAyNDAyL3QyMDI0MDIyOF8xOTQ3OTE1Lmh0bWw=
国家统计局官网信息公开栏目
https://www.stats.gov.cn/xxgk/jd/sjjd2020/202401/t20240118_1946711.html
民政部养老服务司副司长李邦华在 2022 年新闻发布会上的发言
https://www.iesdouyin.com/share/video/7159129491590221059/
中国老龄科学研究中心 2023 年调研
https://www.gov.cn/lianbo/bumen/202410/P020241012307602653540.pdf
《2023 年白领满意度指数调研报告》https://www.zhaopin.com/report/
职场社恐与情感疏离
https://www.fxbaogao.com/detail/4118663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青年志 Youthology，作者：oscar，编辑：o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