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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泰惊醒梦中人

近日,闻泰科技一纸公告引发中国半导体行业地震。

九月底,荷兰政府下令冻结闻泰科技子公司安世半导体在全球的资产、知识产权、业务和人员,为期一年。闻泰科技,这家创下中国半导体行业最大跨境并购纪录的公司,被推入地缘政治拉扯的风暴中心。

七年前,它以超 330 亿元收购安世半导体——全球领先的功率半导体制造商,从手机代加工一步跨入汽车芯片上游,被视为中国半导体公司产业链升级的范例。

彼时,在全球新能源汽车的浪潮中,汽车芯片、车规级半导体,成为中国相关产业链企业最想突破的高地之一,但在客户心智、产品矩阵、芯片制造和验证体系等方面,国内汽车芯片厂商都存在短板,而收购一家各方面成熟的海外厂商,能快速补足空白。

问题在于,这一逻辑只在全球化顺风的年代才成立。

2020 年后,科技产业的边界开始重新划线,美国对中国实施出口管制,欧洲加强外资审查,供应链安全取代市场效率,成为跨国贸易的首要原则。2020—2023 年的缺芯潮,给中国汽车芯片公司带来的机遇,更让欧美忌惮。荷兰政府的冻结令传递的信息非常明确——中国资本通过并购打开的那道产业链升级的大门,正在快速关上。

闻泰的遭遇象征着一种旧逻辑的终结:当产业升级遇上地缘政治,商业逻辑失效,政治逻辑登场。这不仅是一家企业梦中惊醒的故事,也是对中国半导体产业升级路线的又一次纠正。

当下,已经不是 「造不如买」 的问题,而是 「想买也无门」。以后,能靠得住的,唯有自己。

330 亿,一次惊险跳跃

像绝大多数中国制造业巨头一样,闻泰也是从代工起家,借全球化的红利,从一个小厂逐渐成长为消费电子龙头。

闻泰科技于 2006 年创立,2012 年后跻身全球手机 ODM 第一梯队,客户包括小米、华为、联想、三星等巨头;2018 年,闻泰代工手机出货量超过 1 亿部,是名副其实的 「代工之王」,市场占有率超过 20%。

但是,极盛之下,危机也在酝酿。闻泰的营收来源非常单一,主营的通讯设备制造业务,创造了 95% 的营收,而这门生意又实在是太过薄利,2018 年的毛利率仅为 7.56%。在全球手机行业出货量开始放缓的背景下,「薄利多销」 的代工生意,风险越来越大。

闻泰需要寻找代工之外的 「第二曲线」,董事长、CEO 张学政,把目光投向了前景巨大的新能源汽车行业。曾在意法半导体干过工程师的张学政,想把功率半导体作为切入口,他看上了拥有 60 多年半导体研发和制造经验的行业巨头——从恩智浦剥离出的安世半导体 (Nexperia)

功率半导体是一种用来处理电力的芯片。与处理数字信息的逻辑芯片不同,功率半导体就像 「水闸」,可以调节、管理电流的流动,转换电压,将繁杂不一的电力,处理为终端产品所需的规格。比如电流从电动车的电池输出后,通过不同的功率芯片处理,既可以驱动电机,又可以驱动空调和音响。

可以说,只要是用电的地方,就需要功率半导体。随着新能源汽车行业发展,功率半导体的需求爆发是可预见的,而这些电力芯片也不像逻辑芯片那样需要非常先进的制程和设计能力,不会被卡脖子,综合毛利率高达 30% 以上,不管从哪个角度,都是比手机代工更好的业务。

而安世半导体,也是难得一见的好标的。安世原本是全球半导体巨头恩智浦半导体的标准器件业务,是全球领先的分立器件、逻辑器件和 MOSFET 器件供应商,拥有苹果、三星、微软、华硕等国际大客户,2015 财年的营业收入达到 12.4 亿美元,税前净利润 2 亿多美元。

出于聚焦更高利润的高端芯片,卖掉属于成熟制程的标准器件业务、回笼资金的目的,同时收购其他公司,必须满足反垄断要求,恩智浦不得不剥离这块业务。中国财团抓住了这次窗口,收购安世使其成为独立运行的公司,这为后来闻泰的收购创造了前提。

安世属于垂直整合制造 (IDM)企业,拥有芯片设计、制造、封装测试、销售的全流程积累;拿到它的控制权,意味着能够快速获得关键技术和资源,直接切入半导体产业链上游。

2018—2020 年两年间,闻泰通过公开竞拍、发行股份和现金等多种方式,分三次共超 330 亿元,买下了安世半导体 100% 的股权。要知道,闻泰 2016—2018 年的营收分别为 134 亿元、169 亿元和 173 亿元,但归母净利润分别只有 4798 万元、3 亿元和 6101 万元。由于闻泰自身资产规模远小于安世,这次收购也动用了高杠杆,大部分资金来自定增、配套融资及银团贷款。因此,这是一场 「蛇吞象」 的豪赌。

交易达成后,闻泰迅速启动整合。

产品上,在中国汽车行业电动化、智能化的趋势下,完成收购当年便快速推出第三代半导体氮化镓功率器件(GaN FET),这是插电式混合动力汽车或纯电动汽车使用的牵引逆变器的首选技术,同步还扩充或新设多个全球研发中心,研发投入从 2019 年的 1.12 亿欧元增至 2024 年的 2.84 亿欧元;

产能上,增加前端晶圆厂产线,升级、扩建后端封测厂,仅 2021 年便投下 18.08 亿元用于安世中国的先进封装项目,次年又宣布了总投资 30 亿元的扩建计划。

闻泰的动作很明确,就是要让安世成为中国汽车、尤其是电动汽车领域的头部供应商。

后来的业绩证明,闻泰的豪赌押对了。缺芯潮期间,2022 年,安世 (闻泰半导体业务)营收和净利润创下历史新高,分别达到了 160 亿元和 37.49 亿元,相较于被收购前的 2015 年,营收几乎翻倍增长,净利润更是增长了一倍以上。最近的 2025 年上半年,安世实现营收 78.25 亿元,其中,汽车领域带来了近 60% 的收入,中国区创收占比近一半。

闻泰也完成跃升,从一家手机代工厂升级为汽车半导体龙头,成为 「中国半导体行业功率器件十强企业」,在各个细分领域均处于全球领先。

买来的不只有技术,还有时间

闻泰的收购,曾在很长一段时间被认为是一次极为成功的产业升级案例。

在完成收购安世的那几年,闻泰成了中国半导体企业的样板。资本市场给出了最直接的奖赏——2020 年,闻泰股价一度冲上 171.88 元,市值突破 2000 亿元。闻泰再一次证明了,在产业升级的道路上,通过资本运作并购老牌企业,是一条捷径。

尤其在功率半导体这个领域,通过并购实现跨越发展的先例很多。

早在 2008 年,中车时代以近 1000 万英镑收购英国功率半导体企业 Dynex 75% 股权,成为中国轨道交通行业的首例海外并购,从而获得了大功率 IGBT 技术以及 4 英寸生产线。

也是在同一年,比亚迪收购宁波中纬半导体,以此切入 IGBT 领域。宁波中纬的厂房原本隶属于台积电,内部拥有一批熟悉芯片制造的工程师。经过多年积累,比亚迪如今已成为国内唯一一家掌握 IGBT 完整产业链的整车厂,产品已在旗下车型中大规模应用。

相比先进制程的消费电子芯片和 AI 芯片,收购尤其适合车规级芯片这样的成熟制程产品。

汽车芯片并不是单一的产品,而是一整套精密协作的系统。一辆普通燃油车需要四五百颗芯片,而一辆纯电动汽车的芯片数量往往超过一千颗,控制着电机、电池、车灯、雷达、座舱等几乎所有零部件。和消费电子芯片追求突破摩尔定律不同,车规级芯片不追求 7nm、5nm 等先进制程,而是追求在严苛环境下工作 15 年以上的 「零失效」 目标。

消费电子和 AI 芯片就像 「爬珠峰」,技术领先和垄断会带来巨大的收益,因此封锁严密,从光刻机、EDA 设计软件到 IP,全方位被卡脖子,想要实现自主可控,投入巨大且风险极高,普通公司既买不来,也不敢自己做。而车规级芯片更像是马拉松,在技术上要求并不高,多采用 28nm 及以上的成熟工艺,难点在于工艺的稳定性和可靠性,在于长时间的产品打磨和经验积累。

在中国的汽车产业链里,真正实现较高国产化率的芯片并不多,其中大部分来自功率半导体。这个细分领域是整个汽车半导体中最容易实现国产替代的一环,技术门槛主要在材料、电气可靠性和封装工艺。国内有着近二十年的代工经验,因此,功率半导体成了许多中国公司切入汽车芯片的突破口。

然而,功率半导体虽然是门槛不算太高的方向,却并非轻松赚钱的领域。中国在汽车芯片上长期的落后,既是技术问题,也是历史路径问题。

燃油车时代,全球汽车产业的中心在日本和欧洲,这些国家或地区拥有完备的汽车电子供应链,从整车厂到一级供应商、再到芯片厂层层联动。国外大厂经过几十年的沉淀,有着巨大的滚雪球优势。中国汽车工业起步时,汽车电子供应链已被外资牢牢锁定,本土厂商几乎没有插足空间。

另外,车规级芯片的验证周期漫长,一个产品要进入车企体系,往往需要两三年甚至更久的认证。通过认证后,车企几乎不会轻易更换供应商。这让先发的国际巨头在时间上形成了堤坝,后来的中国厂商很难越过。

再加上车企采购的习惯,更倾向于一次性买 「全家桶」,希望从少数几家供应商那里拿齐所有类型的芯片,以降低管理复杂度。国际大厂如英飞凌、瑞萨、恩智浦、德州仪器等,通过多轮并购,早已形成完整的产品矩阵,而国内厂商往往集中在单一品类。

因此,国产供应链起步晚,验证慢,「上车难」,通过并购快速获取生产经验和客户,在经济账上是最划算的。很多国外大厂要升级技术,淘汰落后产能,获取更高利润,也往往会通过出售成熟业务来整合资源,这给收购创造了条件。

但收购只是开始,能否把外来的技术真正内化、形成体系能力,才是决定生死的关键。闻泰与安世的结合,让中国半导体在全球供应链上多了一个敢于 「蛇吞象」 的样本,但它也暴露出一个更深层的问题:在汽车芯片这样的慢产业里,资本的加速能否带来技术的复利?而在地缘政治摩擦加剧的当下,收购到底是收益更大,还是风险更大?

安全压倒一切,老路走不通了

闻泰收购安世,在商业上虽然十分成功,但大环境的改变让许多风险也暴露出来。

根据闻泰公告,今年 9 月 30 日,荷兰政府突然下令冻结安世及其下属所有子公司、分公司、办事处等全球 30 个主体的资产、知识产权、业务及人员等,为期一年;后又在安世内部几位外籍高管的请求下,荷兰企业法庭做出暂停张学政在安世的职务等判决,最终导致闻泰失去了对安世的治理、投票等股东权利。

由于闻泰已经出售 ODM 业务,半导体业务已经成为主要收入来源,这也给闻泰之后的业绩蒙上了阴影。

闻泰的危机并非突如其来,它更像是旧世界逻辑在新秩序之下的坍塌。从商业逻辑看,这是一场 「政变」,但从政治逻辑看,却是地缘格局的结果。这不仅是对一家中国企业的孤立事件,更对中国半导体行业的全球化战略提出了严峻拷问。

过去能并购成功,是因为世界相信全球化。2016 年及以前,中国资本频繁出海并购、投资先进制造业,尤其是 IT 设备、半导体和软件方面。那时的主旋律是市场效率,外资审查多停留在形式层面。中国企业带来资金能拯救欧洲的传统制造业,维持就业,创造税收。

2017 年开始,中资海外收购频频遇阻,至 2020 年被彻底改写。彼时,美国主导的出口管制体系开始生效,欧洲也逐步跟进,如欧盟在 2023 年 6 月,出台 「欧洲经济安全战略」,提出包括针对对外投资进行筛选、实施出口管制在内的一系列 「去风险」 措施,并逐渐加码。

安世被冻结正是在这一框架下的产物。表面上它是一次公司治理争议,实质上却是一场供应链安全的防御行动。

荷兰政府部门声明:安世半导体生产的芯片产品用于欧洲汽车工业和消费电子产品,该决定旨在防止安世半导体生产的商品 (成品和半成品)在紧急情况下出现断货的情况。换言之,他们并非质疑闻泰的商业行为,而是拒绝把供应链主权交出去。尤其在电动化转型的关键阶段,功率半导体被视为 「汽车的心脏」,任何供给中断都可能让整个产业陷入风险。

这是一种政治性的风险管理——不只防范技术外流,更担心供应链安全,因此用极为粗暴的方式冻结一切。

而闻泰的困境也暴露出跨国并购的结构性弱点。安世的注册地在荷兰,法律体系受欧盟监管,核心管理层为欧洲籍,一旦政治气候变化,中国股东即便拥有 100% 股权,也可能名义控股、实质失权。这种法律与治理结构的缺陷,让资本逻辑在主权之下无力反抗。

对中国汽车芯片行业而言,这场封禁事件的意义远超过闻泰本身。它宣告通过并购补齐短板的路径正在关闭,未来,任何一家想要在芯片领域突围的中国公司,都必须同时面对两道门槛——技术和政治。

在技术层面,中国车规级芯片的国产化仍然集中在功率器件领域,在更高附加值的 SoC 芯片上,距离国际巨头仍有明显差距,地缘政治的升温让并购换技术的旧逻辑失去空间;

在政治层面,全球化的退潮让跨国供应链变得脆弱,任何国家都在重新定义 「国家安全」 的边界,过去十年积累的全球制造分工体系,正在被一寸一寸地拆解重建。

闻泰的故事是这一历史转折的缩影。它曾凭复杂的资本操作弥补供应链的鸿沟,也在地缘政治的漩涡中被迫停下。它的警示不只是 「并购难了」,而是提醒整个产业:当政治和安全逻辑开始主导一切,技术和市场都必须在国界之内,靠谁都不行,只能靠自己。

参考资料

远川研究所:《汽车芯片疯狂内卷,中国公司坐上牌桌》

第一财经:《中资海外收购频频受阻 谁是无处不在的 「拦路人」》

中国经营报:《147 亿半导体资产被无理 「锁喉」 闻泰科技的困局和应对》

复金汇并购研究:《17 亿撬动 330 亿!闻泰科技高杠杆跨境收购汽车功率半导体龙头安世》

中商产业研究院:《2025 年中国汽车芯片行业市场前景预测研究报告》

湖南省人民政府:《从技术引进到技术 「反哺」,看这家 「湖南智造」 如何成功进阶》

芯智讯:《闻泰安世资产冻结事件解析与应对》

本文来自微信公众号:镜相工作室,作者:彭杰克,编辑:卢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