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资本曾以狂热的姿态涌入波尔多,葡萄酒庄一度成为财富与品位的象征。
自 2008 年起,中国资本先后买下约 150 座波尔多酒庄,尽管这些酒庄的总面积只是整个波尔多产区的极微小部分,且都非列级名庄,但它们带来的象征意义,却远超经济层面。
十六年过去,中国富豪们的雄心壮志却面临惨淡的现实:酒庄低价甩卖、资产被没收、债务缠身,产能过剩、中国市场需求腰斩、经营理念的水土不服,共同酿成了这场 「波尔多梦魇」。
投资千万的法国酒庄被甩卖
2024 年,一家名为拉图拉甘酒庄 (Chateau Latour Laguens)的法国波尔多酒庄被挂牌售卖,起拍价仅为 15 万欧元 (约合人民币 125 万元)。类似的酒庄转卖在波尔多地区屡见不鲜,但拉图拉甘酒庄的主人是中国龙海投资集团的继承人程海燕。
2008 年,程海燕的父亲程佐昌为女儿买下了这座波尔多酒庄,希望这里生产的葡萄酒能够在中国市场上大放异彩。当时有媒体称交易金额约人民币 4000 万元,这一数字被程海燕本人以交易秘密为由否认,但无论实际价格如何,这桩收购都被视为中国资本 「登陆波尔多」 的开端。
在过去 16 年里,程海燕不断尝试对这座酒庄进行改造,还特意保留了这里的法国工人,并聘请了一位经验丰富的法国酿酒师来管理运营并提高葡萄酒的质量。
在传统的葡萄酒产业之外,程海燕试图将酒庄打造为拥有品酒室 + 精品客房 + 住宿度假体验中心的度假胜地。实现这一想法,投入就超过 1000 万人民币。
然而事与愿违,十余年的经营并未带来成效。由于生意冷清,缺乏照料的葡萄藤在庄园里疯长,酒庄背后的财务状况也不容乐观,程海燕本人已被限制高消费。
这座曾代表着一代中国人狂热投资热情的拉图拉甘酒庄,只剩下泡沫。
中资酒庄的是是非非
程海燕与拉图拉甘酒庄的故事并非是个例,去年 5 月,海昌集团创始人曲乃杰涉嫌挪用政府补贴和滥用公司资产案中被定罪,其收购的 9 座酒庄也被法国官方没收。
在收购浪潮中,也有中国投资者试图对酒庄进行 「中式改造」。2013 年,一名张姓中国商人购入波尔多右岸的 Château Grand Moueys,并宣布要将酒庄改造成中法文化交流中心。根据英国葡萄酒专业媒体 Decanter 报道,他计划在庄园内开设一家由广西厨师掌勺的中餐厅,增设酒店客房、网球场和高尔夫球场,希望让酒庄兼具旅游、餐饮和文化展示功能。这种 「混合用途」 的改造在当时的波尔多并不常见,起初就被视为一次跨文化实验而备受关注。
当然,也有更加激进的改造行为。2017 年,香港 SGV Wines 掌门人唐志强带着一纸收购协议出现在波尔多。他接手了四座拥有数百年历史的老酒庄,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改名。
几周后,新的标牌被挂上城堡大门:「帝王兔酒庄」、「黄金兔酒庄」、「大羚羊」、「藏羚羊」。这些象征中国好运与财富的名字迅速取代了原本的法文庄名,也让一向平静的波尔多酒庄世界掀起波澜。市政官员、文化评论家纷纷抗议,称这是 「对法国酿酒传统的冒犯」。
改名风波持续数年。投资人对外始终保持沉默,但酒庄在法国市场几乎销声匿迹,连经纪人都承认 「很难再找到本地分销商愿意代理」。五年后,唐志强将这四座酒庄整体转售给法国投资者。新东家接手后的第一件事,是拆下那几块金色招牌,让酒标、文件和网站恢复原名。这场 「兔与羊」 的命名实验就此结束。
这曾是波尔多中资酒庄狂热期最具象征性的事件,也预示着波尔多中资酒庄的命运:一场以文化想象和财富冲动开启的投资热潮,最终会归于平静。
中国投资人在波尔多遭遇的,不止是资本和文化的冲突。某些酒庄的命运,甚至跟运气有关。
2002 年,时任拉里维耶尔酒庄 (Château de La Rivière)的主人 Jean Leprince 在驾驶小型飞机时于庄园附近坠毁,连同飞行员当场身亡。事故发生后,酒庄在数年内几经易手,最终由法国商人 James Grégoire 接盘。
10 年后,这座酒庄再度易主给中国买家。中国投资者完成收购交易的当晚,Grégoire 陪同中国买家及其随行代表乘直升机从庄园起飞,准备巡视葡萄园。直升机在起飞后不久坠入多尔多涅河,四人全部遇难。这座酒庄也随后被人们称作 「被诅咒的酒庄」。
波尔多,一个被现实腰斩的梦
二十多年前,中国资本第一次闯入波尔多,带着财富的自信和憧憬,以为拥有一座酒庄,就能拥有欧洲的酒文化,当然还有金钱上巨大收获。
2008 年,拉图拉甘酒庄开启了中国富豪们对于波尔多酒庄的投资热情。三年后,占地 7 公顷的酒庄 Chateau Monlot (梦陇酒庄)被著名女演员及其前夫以 4000 万人民币的价格买下。
2016 年,马云买下了位于梦陇酒庄对面的萨尔斯酒庄,在接下来的半年时间里,他又陆续买下了波尔多右岸的格瑞酒庄,和波尔多北部的佩雷酒庄。
在之后的十年里,中国名人、富豪对于波尔多酒庄的热情不减。据统计,2008 年到 2018 年间,约有 150~200 家波尔多酒庄被中国买家收购,中国已经成为除法国外,在波尔多拥有酒庄数量第二多的国家。相比之下,数量位列第一的比利时买下第 100 家酒庄用了将近七十年。
当时,大部分人对于中资波尔多酒庄的未来都充满信心。早在 2006 年,欧洲地区就已经出现过红酒消费危机,随着红酒文化在中国的普及,购买、饮用、收藏葡萄酒成为富豪、中产阶级 「优雅品位」 的象征。当时的法国媒体认为,中国人参与到波尔多 1855 年列级名庄的经营只是时间问题。
但变化来得飞快,波尔多葡萄酒行业协会的数据显示,自 2017 年以来,波尔多葡萄酒对华出口量减半,目前每年约为 4000 万瓶,而在巅峰时期,中国每年消费 8000 万瓶波尔多葡萄酒,成为该产区第一大出口市场。
腰斩的需求量使得波尔多红酒在对华出口市场上遭遇了挑战,也是从那时开始,曾经轰轰烈烈的酒庄投资风潮开始松动。在国内,关于波尔多酒庄的新闻不再是某位名人又花上几百万、几千万购买了一座酒庄,而是经营不善的中资波尔多酒庄遭遇破产、转售、被没收的坏消息。
从波尔多到宁夏,红酒失宠了
与波尔多中国酒庄的退潮相呼应,中国国内的红酒市场也在经历一场冷却期。
海关数据显示,2022 年,我国葡萄酒进口量 3 亿升,下降 20.9%,进口额 14.4 亿美元,下降 15.1%。2023 年中国葡萄酒进口量进一步下滑为 2.5 亿升,比前一年减少近 26%;而 2012 年的高峰期,这个数字一度超过 6 亿升。2025 年头四个月的数据显示,进口量同比仍下降 8.37%。
国内酒庄的处境也不乐观。宁夏、甘肃、山东、河北等地的葡萄酒产区,过去十年建起了上百家小型酒庄,不少处于半停产状态,更多依靠当地文旅、餐饮在维持运营,宁夏一些酒庄已转型为旅游景点,主推 「酒庄游」,酒标 DIY、橡木桶品鉴、葡萄园婚礼等等文旅项目。
降温并非短期现象,自 2012 年 「八项规定」 出台,以及近年来公务宴请禁酒令之后,红酒已经失去了重要的消费场景。那之后,进口红酒、尤其是高端酒的需求不断萎缩。公务接待与礼品消费的减少,让红酒不得不从 「彰显身份的佳酿」 向 「大众化的饮品」 转型。
消费者的口味也在变。相比早年的 「送礼型消费」,如今的中产更注重实用与性价比。威士忌、日本清酒、低度果酒甚至精酿啤酒,正在取代红酒成为都市白领社交场景的常客。
一系列因素叠加起来,无论在波尔多还是在国内宁夏,「酒庄」 这个曾被赋予浪漫与财富想象的词汇,如今多了一层现实意味——喝酒的人还在,但酒杯里的酒早已换成了别的口味。
下个买家是谁?
作为一项投资,过去十多年里,波尔多酒庄在中国投资者手中的表现绝对称不上好。一方面,这是由于波尔多红酒在过去数年里一直面临着产能过剩的问题。
2022 年年底,数千名酿酒师和葡萄酒生产商就一起走上波尔多街头,希望国家可以提供补贴来拔除多余的葡萄藤,减少葡萄酒产量。
2023 年 6 月,法国农业部就启动了 「拔藤去产能」 计划,公开宣布将拨款 5700 万欧元 (合人民币约 4.47 亿元),用于资助波尔多地区拔除约 9500 公顷的葡萄树,同时鼓励葡萄种植者转产橄榄等其他农产品。
另一方面,大多数中国投资者并不适应传统法国酒庄的经营模式,也低估了一座酒庄的运营成本。在法国,一座酒庄能够持续盈利往往需要几代人的共同努力,但中国投资者预估的盈利周期一般为五年。
巴黎银行农业部门主管莱谢诺曾在采访中表示,中国投资者在收购入门级酒庄时更加期待即时回报,希望将生产成本不到 5 欧元的葡萄酒以 20 至 100 欧元的价格在其分销网络中销售,但这样的经营模式在波尔多地区并不现实。
不过老玩家退场的同时,也有少量新玩家进入了这场游戏。佳士得酒庄部的迈克尔·贝恩斯 (Michael Baynes)曾在采访中提到,新一波更年轻、更有国际经验的中国买家已开始重新进入波尔多酒庄市场。
这些新入局的买家年龄通常在 40 岁到 45 岁之间,他们大多数有海外生活、学习经历,希望将酒庄与户外运动、住宿和婚礼等旅游项目结合起来,实现酒庄利益更大化。或许在未来的十年里,中资波尔多酒庄的故事还将写出全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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